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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专栏

牟 民:活着的土地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0年12月09日 浏览:3142 原创



 

在乡下伺候父母,没事了,喜欢到村外走走。

正值惊蛰之时,万物复苏,大地解冻,开始舒畅地呼吸。侧耳细听,泥土里吱吱响动,它在吐故纳新呢!

我们乡镇处胶东屋脊最西边的平坦地,我们村又居乡镇最西边,五百多人,人均三亩地,土地连成片,适宜机械化耕种。记得大集体时,麦子播种收割基本不用人工,都是机器作业。来往搬运用拖拉机,最差也是马车。到了秋天,一片片花生,一片片苞米,一片片地瓜,一望无边。进了地里,社员们没有穿鞋的,暄腾腾的泥土,踩着舒服。即便麦茬地,麦茬之间的泥土松软,赤脚行走如飞。干活休息空间,把脚丫子伸进泥土里,那是一个温润的感觉,芳香的泥土一阵儿吸收了疲累;躺在长草的堤堰上,身下松软的是一地席梦思。抽足了烟,手按着泥土起身,仿佛抓了个暄腾的大枣饽饽。收获后的土地,露出本来的面目,金晃晃的与蓝天对视,舒心地展开自己,大口大口地呼吸,紧张了半年多的繁殖生长,没工夫也没时间畅快地呼吸,此刻,在秋风中,在凉爽中把自己的心肺尽快地吐纳干净。

临下山,你抓一把泥土闻闻,里面有地瓜香、花生香、麦香、苞米香,一种亲近一种暖意涌在心里。山里干活回家,泥土粘身,家里便有了泥香。

土地承包后,我们家按人口承包了十五亩地,父亲那年正好从大队书记位置上退下来,开始了他晚年的耕作。地多,但种地人手少,大妹二妹在民办初中教学,户口在家,三妹去了新疆三姨家看孩子,小妹读书。我师范毕业后分到县立二中教书,哥哥在外当兵。这么多地靠残废军人的父亲料理,即便加上母亲,也忙不过来,那只有我们赶空儿回家帮忙。从春天耕地播种到夏收、夏种、夏管,然后秋收、秋种,只要有空儿,我便回家,忙着农活。父亲在旧社会扛过九年活,对土地有股特别的感情。虽然他拖着残疾的身子,但是并不打憷种庄稼。他能把十五亩地锄得没有一点儿草芽儿,在我们村,你只要看到那一块地除了庄稼,捡不到一根草刺儿,那就是父亲摆弄的。为了让土地有足够的劲力,父亲很少施用化肥,他让母亲在家养猪攒粪,去村里中学小学厕所里掏大粪,开春把底粪施足。那几年,我和大妹二妹常常回家到学校厕所把大粪挑到地头,混合泥土尿液搅拌,堆起来发酵。走进我家地里,一脚下去,泥土埋没到脚脖子,土地呼吸顺畅,活力十足。苞米花生叶子黑油油,麦子杆粗粒大。

这一忙活,父亲种了十五年庄稼,到七十四那年,响应上面号召,栽上苹果。起初,他不同意栽果树,感觉别扭,好好的肥沃土地干嘛祸害了种果树呢?父亲只栽了五亩苹果,留下十亩地依然种庄稼。第二年,我本家一个大叔从东北回来,他没有责任田,父亲把村南最好的四亩地给了他。父亲说,你可不准种果树,只准种庄稼,否则,我要把地收回来。

大叔点头。可他种了两年,第三年栽上了山楂树,他在东北学会了蘸糖葫芦,挣过一些钱。他回来不懂种地,便种上山楂,一年到头卖糖葫芦。等父亲知道了,他登门劝说父亲,说山楂值钱,我挣了钱,忘不了你。父亲也懒得管他了,毕竟岁数大了,剩下六亩庄稼地他也管不来,慢慢都给了别人。

村里土地基本全部种上了苹果,再不见果农锄地了,也不见施人粪尿的,一律化肥农药。父亲依然不亏待种上苹果树的土地,按时松土,到鸡场买来鸡粪,秋天下苹果后,施上厚厚的一层,浇上足够的水,然后锄一遍,松软的泥土,吃饱了喝足了,温暖地均匀呼吸。村里一些农户有化肥使用,把自家的大粪倒到河里,父亲看了可惜,他就抽空到这些农户挑大粪,在果园地头发酵攒粪,然后喂苹果树。踏进我家果园,泥土依然暄腾,地下透着湿气,有一股灵性充溢在周围。因为不施化肥,我家的苹果好吃,除了甘甜,有一股芳香。掰开一个红富士,湿气蒸腾,它正带着泥土的香气清新地呼吸,营养扑鼻而来。不用外卖,早早就被预定完了。

晚年的父亲双腿关节炎,他推掉了全部责任田,连果园也给了别人。但他坚持天天拄着拐杖,去山里转转,看到一块块侍弄过的土地,有的死僵了,板结一块,他心疼地说,地饿死了,劝说人家多施有机肥。他转到大叔的山楂地里,见到用也刨不动的泥土上,山楂树疯长着,他蹲下,侧耳听着泥土,然后抠挖一把攥在手里,听一听。父亲脸色沉重地说,兄弟,你咋摆弄的,这地没气了。

大叔听不懂父亲的话,反问道,大哥,你真逗,地还有死活呀?

父亲没有理睬这个吃五保的兄弟,用手指着脚下的土地说,可惜你吃这几十年的饭!然后无言地离开,一直到九十五岁去世他再也没到山里去。

父亲去世后,吃五保的大叔也在秋后去世了,区长找到我说,那块山楂地在你家老人户头上,还是你们处理吧。

我到那块地去,眼望一片山楂树疯掉了,地死沉沉的,没了呼吸,仿佛跟着大叔去了。这瘠薄的土地,这一地烂树如何收拾呢?

我跟村人说,我家的地,谁愿种可以无偿地种,可没人愿意种。

九十岁的母亲说,没人种,咱种着吧,反正耕、种、收,有机械,就费点事儿,养活好地,让它再活起来。

对呀,我退休了,按时回家,摆弄它吧,不能到我这儿,断了土地的呼吸。从此,我开始了半农半休闲的生活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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